第94章 至公堂激辩,伯乐识骐骥
江南贡院至公堂内,烛火通明,夜以继日。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墨香、
烟味以及一种无形却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紧张。
十余位阅卷官埋首于浩如烟海的试卷之中,
朱笔勾画,低声讨论,时而叹息,时而颔首。
这些经过誊录、糊名的朱卷,
承载着近万士子的希冀,
也考验着考官们的眼力与心志。
经过数轮筛选,
优等卷被逐一选出,
送至主考官翟銮及几位核心副主考案前,
进行最后的裁定与排名。
能走到这一步的试卷,
无一不是文理通达、才思敏捷之作,
优中选优,竞争愈发激烈。
很快,“地字叁佰贰拾柒号”卷的三场文章,
便被放在了众考官面前。
首场经义文章《士志于道》,
立刻赢得满堂彩。
“妙啊!此子对‘耻’字与‘志’字的辨析,鞭辟入里,发前人所未发!”
“考据功夫扎实,却又不止于考据,能上升至‘辨志’之高度,难得!”
“破题巧妙,立论正大,阐述精深,此文当为经义魁首!”
一位须发花白的老翰林抚须赞叹,
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众人纷纷传阅,皆是点头称善。
此文之佳,在于其学术深度与思辨高度,
令人无话可说,一致同意列为“超等”。
然而,当第二场策论《漕运弊政与革新刍议》被展开时,
至公堂内的和谐气氛瞬间被打破。
初时,几位考官还为文章开篇那犀利精准的弊政剖析而频频颔首。
“嗯,能看出‘制度、技术、民生’三层弊病,眼光毒辣!”
“‘三成损耗论’虽系估算,却并非危言耸听,切中肯綮!”
但读到后面的“漕粮折色”、“官督商运”、“标准化管理”三条具体建议时,争议陡起!
一位面容古板、出身江南士族的副主考赵大人首先发难,眉头紧锁:
“荒谬!漕运乃国之命脉,岂能假手商贾?
‘官督商运’?
此与汉代与民争利之桑弘羊何异?
简直胡闹!”
他将试卷往案上一拍,语气激烈。
另一位保守派的钱考官亦附和道:
“赵大人所言极是!
还有这‘折色’之议,
看似减轻民负,实则动摇根本!
若皆以银折粮,京师百万军民之食从何而来?
一旦粮价波动,或遇灾年,
岂非酿成大祸?
此议太过激进,有违祖制,断不可取!”
“还有这所谓‘标准化’、‘三联单’,”又一人质疑道。
“看似条理分明,实则纸上谈兵!
漕运涉及千百衙门、数十万军民,
情弊复杂,岂是区区几条章程、几张单据所能约束?
此子所言数据、模型,看似有理,
实则来源不明,恐是臆测!
文章虽花团锦簇,却华而不实!”
保守派们群起而攻之,
认为此文观点危险,
背离圣人之教,过于理想化。
他们习惯了四平八稳的道德文章,
对于这种带有强烈实务精神和改革倾向、
甚至隐约运用了“数据思维”的策论,
本能地感到排斥和不安。
但也有支持者。
那位户部出身的同考官忍不住反驳:
“诸位大人!下官以为不然!
此文绝非空谈!
其所指弊端,句句属实!
所提三策,虽大胆,
却并非全无道理!‘折色’可灵活变通,
‘官督商运’亦非全然放手,
重在‘督’字!
至于数据模型,纵是估算,亦能说明问题之大!
我辈读圣贤书,
难道就不应思虑如何解决这些实实在在的国计民生之困吗?”
“李大人此言差矣!
祖宗之法,岂可轻变?”
“非为轻变,乃为补弊!”
“商贾重利,必生奸猾!”
“严加监管,未尝不可!”
至公堂内顿时争论不休,
面红耳赤,几乎要吵将起来。
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
焦点完全集中在了这篇惊世骇俗的策论上。
一直端坐主位、沉默不语的翟銮,
终于缓缓开口。
他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严,
瞬间压下了所有争论。
“诸位,”
他目光扫过众人,
最终落在那份引起轩然大波的试卷上。
“争论的焦点,在于此策是‘空想’还是‘实策’,
是‘悖逆’还是‘革新’,
是‘危险’还是‘必要’,是么?”
众人安静下来,望向主考。
翟銮拿起那份策论,
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本官初看此文,亦是心惊。
然细读之下,却觉其字字句句,
皆戳中我朝漕运之痛处!
其所言‘三弊’,可谓入木三分!
诸位扪心自问,尔等为官多年,
可曾见过将漕运之弊剖析得如此透彻的文章?”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
“至于其所提三策,
确实大胆,甚至有些……理想化。
但诸君请看,其每一条建议,
是否都指向了解决那‘三弊’?
‘折色’是否可缓解民困、减少运输环节?
‘官督商运’是否可能提升效率、
减少胥吏盘剥?
‘标准化’是否有助于明晰责任、
降低损耗?”
他目光如炬,
看向那位反对最激烈的赵副主考:
“赵大人担心商贾奸猾,
然盐法亦召商开中,何以能行?
关键在于‘官督’是否得力!
担心‘折色’误国,
则可先于局部试点,
循序渐进,而非一概否决!”
他又看向其他人:
“我等读圣贤书,所求为何?
是墨守成规,抱残守缺?
还是通经致用,匡时济世?
此文或许稚嫩,或许细节有待商榷,
但其展现出的问题意识、求解精神、以及那种……
那种试图以新思维打破僵局的锐气,
正是我朝如今所稀缺的!”
翟銮的声音陡然提高,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此文绝非华而不实!
其文采或许为观点服务,
但其核心,是实实在在的经世之才!
其价值,不在于它是否立刻能付诸实施,
而在于它提供了一种全新的、
系统的、极具启发性的思路!
此等人才,若因‘激进’、‘存疑’之名而被埋没,乃国之损失!”
他最终一锤定音:
“此策论,观点卓绝,
胆识过人,切中时弊,虽险亦奇。
依本官之见,当评为——超等!”
“超等”二字一出,满堂皆惊!
这是极高的评价!
保守派们面面相觑,
虽仍有不满,但主考官态度如此坚决,
他们也不好再强行反对。
况且翟銮的分析确实有理有据,
点出了文章的真正价值所在。
翟銮又拿起那首诗赋:
“至于此诗,诸君皆已赏鉴,
格高韵远,匠心独运,
同为上上之选。”
他环视众人,最终做出裁决:
“地字叁佰贰拾柒号,经义超等,
策论超等,诗赋上上。
三场皆优,尤以策论见识非凡。
本官意,此卷当为此科南直隶乡试——”
他略作停顿,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
“解元之选!”
满堂寂静。
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力排众议,
擢拔一个观点如此“离经叛道”的考生为解元,
翟銮这是要担极大干系的!
但翟銮神色坚定,毫无悔意。
他仿佛已经看到,
一颗或许能搅动大明沉闷官场的新星,
正从他手中冉冉升起。
伯乐已识骐骥,只待金榜题名时,
震惊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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