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人之初
与别处的繁华热闹不同,这一处农家小院显得十分冷清。
窗棂中透出的橘黄色灯光落到外面的雪地上,给白雪抹上了一丝胭脂色。
窗台上,一只老式收音机里正传出袅娜的歌声。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闇,谁能极之?冯翼惟像,何以识之?”
陈白把自行车靠在墙边,跺了几下脚,抖落身上的风雪,拍了拍被冻的发僵的脸,提着两瓶酒推门走进了院子。
“老爷子——”
只几个小时,雪就落了厚厚一层,踩在上面咯吱咯吱响。
屋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都喝成这样了,还没忘我这个老头子呢?”
陈白笑了笑,没太在意。
自从年初认识这老爷子,这一年来,他见过不少这老头的神异,在屋里就知道自己的状态,实在不算什么。
快走两步,推门进去,风雪也跟着往屋里灌,陈白忙回身关上门。
“嗬,这大雪。”
转过身,陈白就看到了坐在藤椅上的老人。
老爷子满头银发,但不是衰败的枯白,而是梳得整整齐齐,根根透着硬朗的亮色。
身子骨依旧宽阔,不见寻常老人的佝偻,隔着衣衫,似乎还能感到那副骨架子里蕴着的、未曾消磨的力气。
而那双眼睛,全然没有古稀之人的浑浊,眼白清亮,目光沉静而温润,映着现世的通透。
老人没说话,只是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不是冲谁,而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一种对世情的了然与从容。
老爷子身上仿佛有种莫名的亲和力,让陈白能够迅速放松下来,明明才认识不到两个月啊……可能,这就是得道隐士的魅力吧。
把酒放在桌子上,陈白从收音机里听到了那拗口的曲调,仔细分辨之后,终于听清了歌词,“屈原的《天问》?”
见老爷子微微点头,陈白随口问道:“遂古之初,谁传道之?我只知道圣人伏羲,一画开天,再往上追溯,却不知道了……”
钟明伸手把收音机声音调小,对陈白说:“可以看看《尚书》。”
陈白皱了皱眉,“儒家的书?”
他笃信钟天师,而钟天师曾旗帜鲜明的反对儒家,恨屋及乌之下,他对这些学问一点都不感兴趣。
钟明笑着说:“《尚书》里有一篇《洪范》,仔细读。”
“儒家的东西,能看么?”
陈白毫不掩饰自己对儒家的偏见。
钟明摇摇头:“知识哪有对错。”
陈白还是很抗拒,“要不您跟我讲讲?省得我去读那些酸臭的之乎者也。”
钟明轻叹口气,说:
“箕子乃言曰:我闻在昔,鲧堙洪水,汩陈其五行。帝乃震怒,不畀‘洪范’九畴,彝伦攸斁。鲧则殛死,禹乃嗣兴,天乃锡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
“呃……”陈白一懵,“听不懂。”
钟明解释道:“箕子就回答说:我听说从前,鲧采取堵塞方法治理洪水,结果将水、火、木、金、土的排列扰乱了。
上天震怒,没有将治国的九种大法赐给鲧,治国的常理因此败坏了。
后来,鲧被流放后死了,禹便继承了他父亲的事业。上天就把九种大法赐给了禹,治国的常理因此定了下来。”
陈白的眉头皱了起来,“果然是儒家著作,又是「天赐」,还是天人感应那一套。”
“哦?”钟明问:“那你怎么看?”
陈白组织了一下语言,说:
“没见箕子也说「从前」,可见纵然是易,河洛,道德经,也非最古……
老爷子,你有没有想过,伏羲始作八卦前,八卦的雏形从哪里来?连山易之前的易学基础是什么?河图洛书又是谁人所做?
黄帝内经脏腑经络系统用以指导针灸,殷商时期又有汤液学说,那在黄帝之前,六经的理论又是被谁提出来的?
黄帝内经素问第一就讲的上古天真论,像柳宗元的《天对》一般:本始之茫,诞者传焉。因此,我觉得在黄帝之前的时代应该是有人开悟,然后这个人传下的华夏道统。”
说完,陈白看了看做倾听状的钟明,又补上一句:“甚至可能开悟者不止一人,而是多如牛毛。”
钟明古井无波的目光仿佛起了涟漪,他坐起身,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认为,在那个可能大多数古人类都还在跟大马猴对着呲牙的时代,究竟是谁在潜心研究这些东西?圣人观法于天,象法于地,难道真的走遍了天地?”
陈白想了想,回答道:“无他,唯薪火相传而已,人生虽有涯,然以一灯传诸灯,可抵光阴宇宙之无涯。”
钟明笑了,欣慰的看向窗外,喃喃道:“是的,是的…前人会用另一种方式借用后人的眼睛来看到答案,生命尽头之外还有希望,生生不息薪火相传。”
透过窗户,钟明看到了外面的城市,大雪还在下,凌冽的寒风在街道上肆意穿梭,大雪覆盖了街道、房顶和树木,却无法挂在高楼大厦上。
那一栋栋高楼仿佛伫立在雪夜中的巨兽,只有高大且漆黑的轮廓。
当初,钟明直到最后才发现,问题是社会性的,是经济性的,是文化性的,是结构性的,不是个人的,杀人是解决不了问题的,最后他的屠杀也只是穷途末路的最后狂欢而已。
在上万年,乃至几十万年间的演化形成的巨大惯性面前,任何企图扭转乾坤的人都是螳臂当车。
唯一能做的,就是心怀希望,静静等待。
从科学角度来讲,根据最新的分子生物学成果,现代人类的祖先是源于三十万~七万年前的非洲。
在距今大约四万五千年前,他们经过两河流域,踏入了亚洲和欧洲,并顺手把欧洲的尼安德特人祭了天。
——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根据钟明的推测,在距今45000~50000年前,现代人类的共同祖先在两河流域共同经历过一次大洪水,正是因为这次大洪水,才迫使他们开始向更远处迁徙。
而后,就在这剩余的四万年间,智人一路追着亡命奔逃的猎物们,杀穿了整个地球。
然后在距今约12800年前,智人遭遇了当头棒喝,地球气候突然暴跌,冰盖从北极圈奔袭南下,包裹住大半个北半球,史称新仙女木事件,持续时间约1200年。
彼时,人类本就因为过度猎杀,失去了中大型动物这个重要的食物来源,又因为气候原因失去了谷物、豆类和块根植物。
这代表着传统的“狩猎+采集”生活方式难以为继,那时的人类被逼到了生存的悬崖边上。
万般无奈之下,挣扎求生的人类决定将珍贵的种子,埋进土中。这个决定看似简单,却是人类历史上最具革命性的行为之一。
自此,人类完成了历史进程中的重要一环,从游猎向农耕的转变。
农业发展要求人们长期守护田地,于是出现了永久性的村落,这使得人口得以稳定增长并聚集。
人多了,就有了你我之分,土地、收成和存储的粮食成为了私有财产。
于是,如何分配资源、解决纠纷、组织集体劳动、保卫财产等等需求,催生了对 “管理制度” 的迫切需求。
至此,领袖、规则、法律和社会阶层的雏形开始出现。
远古时期没有文字,无法把知识记载下来,但先民们却可以通过口耳相传的方法,不断积累智慧。
每个人留下只言片语,在聚居时期,只要有个人,或某个群体心血来潮,把那些只言片语汇聚起来,就能完成最初的启蒙。
距今5500年前,当文字出现之后,知识可以超越时空被记录和传递,文明进入加速发展轨道。
这一切都明白的告诉钟明,只要时间还在走,演化就不会存在终点。
甚至说现代的社会结构,也只是刚开始的萌芽状态而已。
“乾坤未定。”
钟明瞅着远方,缓缓起身。
远方,新世纪的钟声已经敲响……
……
(全书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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