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9章 下扬州
话说八月中旬,江南天气虽已过了三伏,却还留着几分暑气尾巴。早晨日出时分,薄雾如纱,笼罩着金陵城外官道,待日头渐高,那雾气便散尽了,露出澄澈蓝天来。
只是空气中仍弥漫着湿漉漉的闷热,道旁柳叶儿纹丝不动,蝉声却一阵紧似一阵,聒噪得人心头也跟着黏腻起来。
此时官道之上,但见一队人马缓缓前行。打头是百名亲兵,皆着赤红麒麟服,腰悬雁翎刀,胯下清一色枣红马,蹄声整齐划一,踏在青石板路上铮铮作响。
那麒麟服上金线绣的鳞甲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胸前护心镜明晃晃如一轮轮小日头,端的是‘旌旗如林覆千山,甲光向日金鳞开!’
队伍中一面杏黄大旗迎风招展,上书一个斗大的“杨”字,笔力遒劲,旗边镶着黑绒,随风猎猎有声。
只见这麟嘉卫亲兵行进时目不斜视,腰杆挺得笔直,虽只百人之数,却走出了千军万马的气势。
道旁偶有行人商贾,远远见了便避到路边,低声议论:“哪位将军又要南巡了?”
“这是金陵王府的仪仗!”
“梁王府?!”
“可不是,麒麟旗没看见,同安郡王的麟嘉卫呀!”
“难怪难怪!果然是百战强军!”
……
队伍正中,杨炯端坐于一匹雪白骏马上。他今日着一身赤红郡王常服,头戴七梁冠,腰系玉带,脚蹬乌皮靴。
那常服用上等云锦制成,胸前背后绣着四爪行蟒,金线在日光下流转生辉。他本就生得眉目舒朗,鼻梁高挺,此刻这般装束,更显得贵气逼人。
虽只是随意挽着缰绳,那份从容气度却浑然天成,仿佛这百里官道、千亩良田,都不过是自家后院景致。
杨炯身侧稍后半步,李澈策马相随。她今日换了身杏黄道袍,料子是细麻织就,轻软透气。
头发松松绾了个髻,只插一支桃木钗子,钗头雕成云纹,简朴中透着雅致。背上负着双剑,一木一铁,用青布裹了剑鞘。
她本就生得清丽脱俗,这般打扮更添几分仙风道骨,仿佛不是尘世中人,倒像是从哪座仙山下来游历的女冠。
杨炯侧过头,朝李澈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日光下格外明亮:“梧桐,这次去莲花山,你可得好好带我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我可是等了很久呢。”
李澈闻言一愣,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睁得圆圆的,惊讶道:“去扬州?”
话音未落,她忽然意识到什么,脸颊飞起两片红云。
“对呀,不是早就答应你了吗?”杨炯朝着李澈眨眨眼,故意拖长了声音,“大婚后就跟你回莲花山看看祖师爷们,说话当然算数喽!”
李澈这才确信不是听错,顿时眉眼弯弯,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她催马靠近些,几乎是挨着杨炯的马头,声音里满是欢喜:“怎么不早说呀!我……我这几日还想着,若是先去润州,怕是要耽搁许久,莲花山的莲花都要谢了!”
“就是要给你个惊喜。”杨炯见她这般模样,心中柔软,伸手轻轻刮了下她秀挺的鼻梁,满眼都是宠溺,“上回听你说莲花山秋景如何如何好,我便记在心里了。这次正好得闲,咱们多呆些日子。”
李澈被他一刮,鼻尖微痒,却也不躲,只抿着嘴笑,那笑意从眼角眉梢溢出来,整个人都亮了几分。
她正要说些自己在莲花山的趣事,忽听侧边传来一声娇哼。
“梧桐,你可别听他花言巧语!”只见一骑从旁赶上来,马上坐着个青衫女子,正是尤宝宝。
她今日穿着件水青色襦裙,外罩月白半臂,头发梳成堕马髻,斜插一支碧玉簪。
这般打扮本应显得温婉,可她此刻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倒透出几分俏皮泼辣来:“金陵银币新政和后续官员任免都是王爷亲自处理,他妻子都有自己的事做,家里没人理他,当然就南下找新姑娘喽!”
杨炯一听这话,立马转过头来,故作恼状:“什么话什么话!怎么没人理我?你不知道陆萱多黏我!前几日还……”
“哼!你骗骗我们就算了,可别把自己也骗了!”尤宝宝朝杨炯做个鬼脸,伸出手指,一个个数起来,那手指白皙纤长,在日光下如玉雕一般,“鱼儿姐和柳姐都在带孩子,杨姐姐忙着整顿金陵防卫,叶姐姐现在也忙着南花北运,借着你大婚的东风,将送花求爱做成一产业,你说说还有谁理你?”
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眼睛一亮,“哦,陆萱是吧!她不是忙着帮你培育红薯吗?我昨儿还见她在地里捣鼓,手上都是泥,哪顾得上黏你?”
“你……你吃枪药了!”杨炯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恼羞成怒。
尤宝宝见他这般,越发得意,扬起小巧的下巴,那双眸子亮晶晶的:“是,我都气死了!你下扬州,带着我干嘛?我很忙呀!”
杨炯见她跳脚的模样,反倒冷静下来,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策马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你忙个屁!我不放心你,必须跟在我身边!”
“你……你什么意思?”尤宝宝被他突然逼近,呼吸一滞,眼神有些闪烁,声音也虚了几分。
杨炯见她这表情,越发笃定自己的判断,咬牙切齿地低声警告:“好你个兔宝宝,陆萱都跟我说了!你前几日是不是偷偷给她把脉,说什么‘气血两虚、需好生调理’,还开了十全大补汤?她喝了两天,鼻血都喝出来了!你还敢说忙?我看你是闲得慌,变着法儿给我添堵?!”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尤宝宝嘴上强硬,可那双眼睛却不敢看杨炯,只盯着马鬃,嘴角却忍不住翘起来,露出个得意的小表情。
尤宝宝今日未施脂粉,肌肤却白里透红,此刻微微扬着下巴,那模样活像只偷了腥的猫儿,可爱又狡黠。
杨炯见她这般,又好气又好笑,正要伸手去捏她脸颊,给她点教训,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女子焦急的呼喊:
“杨炯!咱们不是去润州吗?”
众人回头,但见花解语策马赶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藕荷色襦裙,外罩淡青比甲,头发梳成倭堕髻,斜插一支银簪。本是极素雅的打扮,可因着她身段丰腴,那衣裙便显得格外合身,勾勒出成熟风韵。
只是此时的花解语面色略显憔悴,眼圈泛着淡淡的青黑,显然是这几日未曾睡好。
她策马到近前,勒住缰绳,胸脯因喘息微微起伏,一双美目直直盯着杨炯,里头满是焦灼。
“先去扬州!”杨炯收回要去捏尤宝宝的手,转身面对花解语,神色平静。
“为什么?!”花解语声音陡然拔高,在寂静的官道上显得格外尖锐,“我们从金陵出发,去润州不更顺路吗?为何要绕道扬州?你……你是不是根本不想帮我查清真相?”
“花姐,你冷静一点,有什么话慢慢说!”另一骑从旁赶上,却是苏凝。
她今日穿着一身黑色劲装,头发高高束成马尾,用一根红绳绑了,腰间悬着长刀,整个人利落飒爽,颇有侠女风范。
苏凝策马到花解语身侧,扶住她微微颤抖的手臂,转头看向杨炯,眼中满是恳求意味。
杨炯看了苏凝一眼,又看向花解语,语气依然平静:“去扬州见个故人。有些事,须得先弄明白了,才好去润州。”
花解语沉默半晌,胸口起伏更剧。
忽然她一咬牙,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好!那我自己去润州!不劳王爷费心!”
说着便要拨转马头,往另一条岔路去。
“站住。”杨炯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策马往前一步,拦住花解语去路,神色平静,悠悠道:“你去了能干什么?去跟他们火并吗?你别忘了,解家是润州豪族,族中仆役护院少说也有上百。你这不明身份的人去讨个理由,你确定他们会理你?怕是连大门都进不去。”
这话直指关键,花解语身形一僵,握着缰绳的手微微颤抖。
杨炯继续道,声音冷了几分:“将你轰出去也算好的了。若是那花不凡,或者该叫他俞平伯才对,一直有探子安排在你身边呢?一直有你的行踪消息呢?
你怎么保证他不会再同解家勾结,将你灭口?润州是他的地盘,盐枭行事,向来狠辣,你单枪匹马去,不是送死是什么?”
“不……不会的!不会的!”花解语喃喃自语,眼神空洞,仿佛在说服自己,“我爹……花不凡他待我娘极好,待我也……”
“有什么不可能?”杨炯打断她,冷哼一声,“我那海军兄弟,在官道上他们都敢截杀,这些盐枭亡命徒有什么不敢?
况且,花不凡跟这些盐枭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你不先把他的底细查清楚,冒然去润州,去了也是白去!打草惊蛇不说,只怕还会把自己搭进去。”
花解语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来。
苏凝见状,柔声劝道:“花姐,臭蛋说得有理。咱们既然要查,就得查个水落石出,不能莽撞,更不能自投罗网。”
花解语沉默良久,忽然抬头,眼中泪光闪烁,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那……那也该秘密进入润州查线索呀!去扬州干什么?扬州离润州还有数十里,这不是舍近求远吗?”
杨炯皱眉,语气里透出几分不耐烦:“我不是说了吗?去见故人!有些线索,不在润州,在扬州。”
“要多久?”花解语追问。
“十几二十天吧。”杨炯随口答道,目光已投向远处青山。
“什么?!”花解语惊呼出声,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和愤怒,“十几二十天?杨炯!你到底是不是真心帮我?我娘到死都不知真相,如今真相就在眼前,你却要我等你游山玩水二十天?
你……你还有没有心!”
这话说得重了,连苏凝都皱起眉头,轻轻扯了扯花解语的袖子。
杨炯转过身,正视花解语,一字一顿道:“花解语,你听好了。我根本就没义务帮你查这些陈年旧事。你娘跟我爹那点过往,说到底是他们自己的缘分孽债,与我何干?
我若不是看在爹心中对解姨有愧,若不是看你这般执念可怜,我根本就懒得管!”
这话如一把刀子,直直捅进花解语心窝。她身形晃了晃,险些从马上栽下来,面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红。
“臭蛋,你好好说话!”苏凝一把抱住花解语,朝杨炯瞪眼,那双英气的眸子里满是无奈。
杨炯冷哼一声,背过身去,声音却清晰传来:“我劝你冷静一点!动动你的脑子!现在有多少眼睛盯着我?金陵王府的一举一动,多少人暗中窥探?
我不来一招声东击西,明着去扬州游历,暗地里派人去润州查探,如何能查出内情?你真当那些盐枭是傻子,等着你上门质问?笨蛋!”
“你……你骂我笨蛋!你……你无礼!”花解语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杨炯,指尖都在颤。
杨炯头也不回,又补了一句:“说你笨蛋都是好的!胸大无脑!”
这话一出,花解语先是一怔,随即低头看了眼自己因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口,顿时羞愤交加。
她长这么大,何曾被人这般羞辱过?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向后倒去。
“花姐!”苏凝惊呼。
尤宝宝早已策马上前,眼疾手快扶住花解语,三指搭在她腕上,片刻后松了口气:“急火攻心,晕过去了。没事,歇歇就好。”
说着,没好气地瞪了杨炯一眼:“你让着她点不行?她这些日子本就心神俱伤,哪经得起你这般气?”
杨炯这才转过头,见花解语面色惨白躺在尤宝宝怀里,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又舒展开,淡淡道:“我为什么让着她?你当谁都是你呀?”
说着,便策马往前行去,不再回头看。
尤宝宝被他这话说得一愣,随即明白他这是变着花儿的表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面上不由一红,低声啐道:“花言巧嘴,没个正经!”
随即便与苏凝一同,小心翼翼将花解语扶到后面一辆青帷马车上安顿。
队伍继续前行。
麟嘉卫依旧目不斜视,仿佛方才的争执不曾发生。只是道旁的蝉声似乎更聒噪了些,日头也渐渐爬高,热气蒸腾起来。
耶律倍从后面赶上来,与杨炯并辔而行。他今日穿着契丹常服,窄袖束腰,头上戴了顶皮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硬朗的下巴。
他侧头看看杨炯,又回头望望那辆马车,咂咂嘴,摇头晃脑道:“姐夫,你整日招惹这么多女子,不嫌烦呀?”
杨炯斜睨他一眼:“你指的是谁?”
耶律倍努努嘴向马车方向,意思不言而喻。
杨炯神色平静,目光望着前方蜿蜒官道,缓缓道:“这世界上不是男人就是女人。你要做事,要成事,便得与人合作。你不同男人合作,就是同女人合作。难道我跟女人说话,多帮衬几分,就是招惹她?你这想法,未免狭隘。”
耶律倍被他说得一愣,眨了眨眼,随即恍然大悟般给杨炯竖起一大拇指,佩服道:“姐夫,高!实在是高!不愧是长安探花郎,这张嘴,死的都能说成活的!我看也就我姐能说得过你!”
“你姐?”杨炯挑眉,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她试过了,不行。上回书信往来辩论东方未来格局,她输了,认罚给我绣了个香囊,估计这会儿正跟着嬷嬷学针线活儿呢。”
耶律倍瞪大眼睛:“真的假的?我姐会认输?还会绣香囊?姐夫,你可别瞎吹牛,我姐耳目遍布天下,当心她知道了,从草原杀过来收拾你!”
“嘿!你小子忘恩负义是吧!”杨炯作势要抽他,笑骂道,“谁准你留在大华逍遥快活的?小心我给你送回草原放羊去!”
耶律倍嘿嘿一笑,也不怕,反而凑近些,压低声音:“姐夫,说真的,你到底最喜欢哪个?花姑娘风韵动人,苏女侠英姿飒爽,你这齐人之福,享得过来吗?”
杨炯正要瞪他,耶律倍却早已一夹马腹,大笑着跑开:“姐夫饶命!我闭嘴!我闭嘴!”
那马极快,转眼就冲到队伍前头去了,只剩下一串笑声在官道上回荡。
杨炯摇头轻笑,深吸一口气。
举目望去,只见碧空万里,远山叠翠,近野花黄。微风拂过,送来阵阵禾香;天气虽仍闷热,他的心境却豁然开朗。
忽然间诗兴涌起,他清了清嗓子,朗声吟道:
“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
人生只合扬州死,仙槎村下种花田。”
声音清朗,在官道上远远传开。
李澈策马回到他身侧,那双清澈的眸子凝视着他,轻声问:“你真是为了我才特意来的扬州?”
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一丝期盼。
杨炯转头看她,见她眼中波光潋滟,神情认真,便也收起玩笑神色,一脸正色道:“千真万确!答应你的事,我何时食言过?”
李澈嘴角弯起,却又忽然想起什么,偏头问道:“那诗里说的‘仙槎村’是哪里?莲花山附近有这个地方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杨炯面色一僵,随即打着哈哈:“仙槎村啊……就是传说中仙人下凡停靠仙舟的地方嘛!你知道的,诗人都喜欢写些仙仙鬼鬼的,取其意境,不必当真,不必当真!”
“不对吧?”李澈眯起眼睛,那模样像只嗅到鱼腥的猫儿,“我怎么记得,扬州城外真有一个叫仙槎村的庄子呢?前些年我跟师傅下山云游,还在那儿歇过脚。村头有棵大槐树,树下有口古井,井水甘甜得很。”
“有吗?”杨炯眼神飘忽。
“没有吗?”李澈追问,身子又靠近了些。
“没……有吧?”杨炯干笑,策马想溜。
“杨!炯!”李澈忽然连名带姓喊他,声音拔高,手中不知何时已抽出那柄桃木剑,剑尖直指杨炯鼻梁,“说!仙槎村到底有哪个神仙?不说清楚,我今天就替天行道,戳死你这满口谎话的坏蛋!”
杨炯哪还敢留,连忙一拉缰绳,白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就往前冲:“哪来的神仙呀!我就随口作诗,押韵!押韵懂不懂!”
“不是神仙,那就是妖精!说!是不是哪个女妖精在那儿等你?”李澈不依不饶,催马就追。
“冤枉啊!哪有什么妖精!”杨炯一边策马狂奔,一边回头喊。
“没有?那你跑什么!站住!”
“你不追我能跑吗!”
两人一前一后,马蹄哒哒,扬起一路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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