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0章 莲花山
江南向晚,暑残暮凉。
官道尽头,青山叠嶂处,忽见一座奇峰拔地而起,山势如莲瓣层层绽放,在夕照中染上金红交错的光晕。这便是扬州城外十里处的莲花山了。
麟嘉卫的百骑亲兵在离山三里处便缓缓停下。
毛罡策马至杨炯身侧,抱拳低声道:“王爷,前方便是莲花山地界。按规矩,亲兵仪仗不宜再进。”
杨炯颔首,抬眼望去。
但见远山含黛,近岭染霞,一条青石台阶蜿蜒入云,隐没在苍翠林木之间。山顶处隐约可见飞檐翘角,在暮色中勾勒出庄严轮廓,正是上清派祖庭黄庭观所在。
“你带弟兄们从后山路上山,寻个僻静处扎营。”杨炯吩咐道,“莫要惊扰香客,更不可擅动观中一草一木。”
“末将领命!”毛罡肃然应声,随即调转马头,低声传令。
百骑亲兵如流水般分作两列,绕过主道,往山后小路去了。
杨炯翻身下马,早有随行捧来一套常服。他褪去赤红郡王袍,换上月白文士衫,外罩一件青绸半臂,腰间系了条素色丝绦,头上七梁冠也换作普通书生巾。
这般打扮,虽仍难掩贵气,却已不像方才那般惹眼。
李澈在一旁看着,那双清澈眸子忽闪忽闪的。
待杨炯换罢转身,她竟微微一怔,随即俏脸泛起淡淡红晕,别过脸去轻声道:“你……你这样穿倒比郡王服好看些。”
杨炯见她耳根都红了,心中暗笑,面上却故作正经:“哦?哪里好看了?”
“就……就是顺眼些。”李澈不肯多说,伸手拉住他衣袖,“快些走,再晚些,山门该关了。”
她手心微热,力道却不小,拉着杨炯便往山道去。
那杏黄道袍的下摆在晚风里轻轻拂动,背上一木一铁两柄长剑随步伐微微晃动,发出极轻的磕碰声,可窥心中激荡。
二人踏上青石台阶时,西天最后一抹霞光正从云隙间泼洒下来。整座莲花山仿佛浸在琥珀色的光晕里。道旁古松苍柏的枝叶被镀上金边,石阶缝隙里的青苔泛着湿润光泽。山间时有溪流淙淙,水声与归鸟啼鸣相和,更显得清幽静谧。
李澈脚步轻快,几乎是一步两阶。她不时回头,见杨炯跟得从容,便又加快几分,那模样活像只急着归巢的雀儿。
“你看那儿!”她忽然停步,指着左侧一处崖壁。
杨炯顺她所指望去,见崖壁上生着一丛野兰,花开正盛,在暮色中如点点碎玉。
“我五岁那年,师父说那丛‘暮山兰’是三代祖师亲手所植,有灵气。我不信,非要爬上去摘一朵瞧瞧。”
李澈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弯起俏皮的弧度,“结果爬到一半,脚下一滑,整个人挂在崖壁上。师父在下面气得吹胡子瞪眼,又不敢大声呵斥,怕我一惊之下真掉下来。”
杨炯想象那场景,不禁莞尔:“后来呢?”
“后来师父施展轻功上来拎我下去。”李澈眨眨眼,“下去后罚我抄《黄庭经》十遍。我一边抄一边哭,说祖师小气,一朵花都舍不得。结果当晚做梦,梦见个白胡子老头站在床头瞪我,说‘小丫头再敢攀崖,老道就把你吊在观门口三日’!”
她说得绘声绘色,杨炯听得大笑:“那定是许谧祖师托梦了。”
“可不是!”李澈也笑,笑罢又轻叹一声,“其实现在想来,师父哪里是气我摘花,他是怕我摔着。那崖壁陡得很,他上来拎我时,手心都是汗。”
言语间,二人又上行百余阶。
山势渐高,视野愈阔。
李澈忽又指向右前方一片竹林:“那儿!那儿有片雷击竹,看见没?”
杨炯凝目细看,果见竹林深处有十余株竹子通体焦黑,却仍挺立不倒,竹节处竟生着嫩绿新枝,在暮色中格外醒目。
“那是我六岁时练剑,恰逢雷雨。”李澈说起这事,有些不好意思,“师父教我上清雷法口诀,我死活记不住,气急了就举着含章剑对天喊‘有本事你劈下来’。结果……”
“真劈下来了?”杨炯愕然。
“嗯。”李澈点头,眼中却闪着光,“一道闪电劈在竹林里,烧了十几棵竹子。我吓得呆立当场,师父从屋里冲出来,见我没事,先是长长松了口气,接着就拎着扫帚满山追我,说要打死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孽徒。”
她说着,自己先笑出声来:“后来那些竹子没死,反倒长得更好了。师父说这是得了天雷真意,让我每日去竹前打坐悟剑。我在那儿一坐好几年,剑法真精进不少。”
杨炯听得入神,心中感慨。这莲花山一草一木,竟都藏着李澈成长的痕迹。她说的每件事都那般鲜活,仿佛昨日发生一般。
又行一刻,山道渐平,前方现出一座石牌坊。
那牌坊以整块青石雕成,四柱三门,样式古朴,历经风雨已呈深黛色。牌坊顶端雕刻着莲花图案,花瓣层层分明,在暮色中似有暗光流动。
最惹眼的却是坊柱上的楹联。
上联:有月即登台,无论春夏秋冬。
下联:是风皆入座,不分南北东西。
横批:皆大欢喜。
字迹洒脱不羁,笔走龙蛇,每一划都透着股逍遥意气。尤其那“喜”字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如云卷云舒,似要破石而出。
李澈走到牌坊下,仰头看着楹联,眼中泛起温柔神色:“这是我师父的手笔。原先那对子俗气得很,是什么‘紫气东来三万里,祥云西去九重天’。师父接任掌教那年,亲自铲了旧字,刻上这副新的。”
她伸手轻抚石柱,指尖划过凹凸字痕:“师父说,道法自然,何必拘泥时令方位?有月便赏月,有风便听风,这才近道。”
杨炯驻足细品,只觉这对联意境开阔,与寻常道观楹联大不相同,倒真有几分名士的洒脱落拓。
他颔首赞道:“青云真人果真是性情中人。不过……”
他环顾四周,山道清寂,除他二人外再无香客身影,不禁疑惑:“莲花山怎么说也受了朝廷敕封,领着一份俸禄。你姐这些年没少拨钱修缮,怎么香火看着这般冷清?”
李澈闻言,微微一笑:“师父不在意这些。他常说‘济世为真炷,何须案上香’。那些银钱,多半被他拿去接济山下农户,或是修缮义学了。况且莲花山离扬州城十里,本来就不是热闹去处。祖师们有我跟师父侍奉,足够了。”
她顿了顿,又轻声道:“其实这样也好。清净些,才是修行之地。”
杨炯若有所思,喃喃道:“一炷香火冷,半生老心闲。聊将无穷意,寓此一炷烟。青云真人这般境界,才是真逍遥。”
“真逍遥倒不一定,伪君子倒是真!”
一个冷冽如冰泉的声音忽然从旁传来。
杨炯心头一凛,循声望去。
只见牌坊右侧石阶上,不知何时立着一名女子。
这女子约莫二十上下年纪,一身漆黑道袍,料子非绸非麻,在暮光中竟不反光,仿佛能将周遭光线都吸入其中。她头发高高束成马尾,以一柄青玉簪固定,簪头雕作简朴的云纹。
最令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睛,标准的丹凤眼,眼尾天然上挑,本该是妩媚的轮廓,里头却空空荡荡,没有丝毫情绪。
那不是冷漠,不是高傲,而是真正的“空”,仿佛两口深井,望进去只有一片虚无。
女子双手环抱一柄长剑于胸前。
那剑鞘漆黑如墨,无任何纹饰,却隐隐有暗流涌动之感,似是以某种罕见玄铁铸成。剑虽未出鞘,一股子森寒气息已弥漫开来,周遭温度仿佛都降了几分。
这女子整个人站在那儿,就像一道割裂天地的墨线。美则美矣,却美得不似活人,倒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或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女仙,不带半分人间烟火气,只有拒人千里的冰冷。
李澈一听那话,秀眉倒竖,清澈眸子里寒光乍现:“你说谁伪君子?”
黑衣女子却不答话,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缓缓转身,拾阶而上,步履极稳,每一步踏在青石上,竟几乎不发出声响。
那黑色道袍下摆在石阶上拂过,如墨云流动,不染尘埃。
“你给我站——!”李澈话到一半,却被杨炯拉住手腕。
杨炯目光始终落在那女子背影上,低声缓缓道:“这世上疯子傻子众多,若为了他们的妄言所累,岂不是自讨没趣?”
这话声音不高,却在寂静山道上清晰可闻。
那已走出十余阶的黑衣女子忽然停住脚步。
她缓缓回头,这一回眸,仿佛光阴凝滞。
暮色中,女子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转过来,丹凤眼直直看向杨炯。那眼神里依旧空无一物,却莫名让人心头一紧,仿佛被什么无形之物刺穿。
“你是在骂我吗?”她开口,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起伏。
杨炯一怔,随即冷笑:“你是自认傻子之名吗?”
黑衣女子闻言,竟真的偏了偏头,露出思索的神情。
那模样极其诡异,她思考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只有眼珠微微转动,仿佛在运转某种与常人不同的逻辑。
山风拂过,吹起她鬓边几缕发丝。发丝拂过她苍白脸颊,她似乎浑然不觉,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许久,她嘴唇微动:“我不是傻子。”
语气笃定,如同陈述事实。
说罢,女子便转回头,继续拾阶而上。
这一次,她步伐似快了几分,黑色身影在蜿蜒山道上几个起落,竟真如凌空踏风,转眼已消失在拐角处。
李澈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眉头紧锁。她松开杨炯的手,下意识按住背后含章剑柄,清澈眸子里满是疑惑与警惕。
“这女人……不简单。”她低声道。
杨炯走到她身侧,同样望向山道:“你看出了什么?”
“她的吐纳。”李澈声音凝重,“怎么跟我上清派的心法如此相似?不……不止相似,某些关窍处甚至更精纯……可又好像哪里不对。”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我们上清心法融合儒释道三家真义,讲究不囿己见、博采众长。
修行的步骤是定好的:先修身,再入世,于红尘中见自性,明本心后,方可谈绝情、证大道。这些都是历代祖师定下的铁律。”
“可这人……”李澈眼中闪过困惑,“她好像跳过了前面所有步骤,直接修了绝情道。”
杨炯闻言,大感好奇:“这也能从吐纳看出来?”
“能!”李澈肯定道,“正统路数,应该是像我这样。入世历红尘,见己后方能出尘,之后才可绝情,这是环环相扣的。
师父说过,绝情不是无情,前面的每一步都要走踏实。否则即便修成了大道,也是个只通术法、不明天理的‘魔神’。”
她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杨炯:“其实我小时候也不懂。既然能直接跳过去,为什么还要这么麻烦?有捷径不走,不是犯傻吗?”
杨炯微微一笑,缓缓吟道:“心部之宫莲含花,调血理命身不枯。外应口舌吐五华,临绝呼之亦登苏,久久行之飞太霞。”
李澈浑身一震,瞪大眼睛:“你……你怎么知道我师父当年说的话?他当初就是这么答我的!‘见自为真仙,炼心非灭情’!”
“道理本就是相通的。”杨炯望向山顶暮色中的道观轮廓,平静道,“你们上清的正统法门,归根到底是要让弟子‘向善’。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先让弟子明白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人伦天理。修身、入世、见自,这三步走完,才能对世界有个完整的认知,才算真有登仙的资格。”
他顿了顿,声音转冷:“若是没有这些铺垫,直接走上绝情道……那便是邪门外道。这种人分不清是非善恶,行事全凭己心。若真让他们修得大神通,那就是天下之灾。”
李澈重重点头,眼中满是赞同:“你说得对!可是……”
她再度望向黑衣女子消失的方向,忧色更浓:“她为什么会我上清的行气法门?而且我敢断定,她定是走了捷径。方才她气息外露时,我能感觉到,气锐却虚,如利刃无柄;气礴却断,似江河截流。这分明是根基不稳的征兆。”
杨炯凝眸思索片刻,忽然展颜一笑:“不急。她既然来了莲花山,必然是有所求。咱们自己家,还能让外人欺负了不成?”
他迈步上前,朝李澈伸出手:“追上去看看。”
“嗯!”李澈用力点头,将手放入他掌心。
二人相视一笑,并肩快步上山。
最后百余阶,山势陡然平缓。
眼前豁然开朗,一片青石铺就的广场延展开来,广约半亩,被岁月打磨得光滑如镜。
广场尽头,便是黄庭观山门。
那山门极简,仅以青石砌成两柱一楣,无任何雕饰,却在暮色中透着股“大道至简”的庄严。
门楣上悬一匾,上书“黄庭观”三字,字迹古朴厚重,不知是何年代所留。
而真正让杨炯驻足的,是门柱上的一副新楹联。
上联:大道得从心死后
下联:此身误在我生前
横批:无往生心。
字是以剑锋刻就,每一笔都如出鞘利剑,锋芒毕露。可诡异的是,这字里行间透出的,却是与字面意境截然相反的冲天杀气。
“大道得从心死后”本是勘破生死、超然物外的境界,可这七字却写得剑拔弩张,仿佛下一刻就要破柱而出,斩尽天下。
“此身误在我生前”该是了悟红尘如误、我身本幻的天机,可笔画间戾气横生,似有无数怨魂在字里哀嚎。
横批“无往生心”四字更是矛盾至极。
“无往”该是逍遥,“生心”本是慈悲,可这四字组合在一起,却透出一股“斩断一切、绝情绝性”的决绝。
杨炯虽武功平平,可这些年见惯生死,对气机感应敏锐。此刻站在这副楹联前,他只觉浑身汗毛倒竖,仿佛有无数无形剑尖抵在周身要穴。
“这字……”他喃喃道。
“小时候一直就是这副楹联。”李澈声音发紧,“我从小就觉得不舒服,想给铲了,可我师父却不让,说什么做个提醒也好。”
话未说完,山风骤起。
暮色渐浓,天边最后一线霞光收尽,深蓝夜幕从东天铺展开来。山风穿过广场,卷起地上几片落叶,发出沙沙轻响。
而那黑衣女子,此刻就站在山门前三丈处,背对他们,仰头望着楹联。
她站得笔直,黑色道袍在风中纹丝不动,仿佛整个人已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束高马尾的发梢微微拂动,发间青玉簪在渐暗的天光下泛着冷冽幽光。
她就那样静静站着,看了许久,久到杨炯以为她已化作石像。
忽然,女子缓缓抬起右手,按上腰间那柄漆黑长剑的剑柄。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周遭空气陡然凝滞,仿佛连风都停了。
“铿——!”
长剑出鞘三寸。
没有刺目光华,没有龙吟剑啸。
那剑身竟是纯然的黑,黑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只在出鞘刹那,闪过一抹暗红流光,如凝固的鲜血。
女子握住剑柄,将长剑缓缓抽出。
整个过程中,她身上那股“非人”的气息达到极致。没有杀气,没有战意,也没有情绪波动。
女子就好像在做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如同清晨起床穿衣,如同黄昏闭目养神。
可越是这般,越让人心底发寒。
杨炯下意识将李澈往身后护了护。
李澈却反手按住他手臂,轻轻摇头,清澈眸子里满是坚定,这是她的师门,她的家。
长剑完全出鞘。
澹台灵官双手握剑,剑尖斜指地面。她依旧背对二人,仰头望着山门,望着那副杀气腾腾的楹联。
山风再起,吹动她鬓边发丝,吹动她黑色道袍的衣角。
她轻启檀口,声音平直如线,却在寂静山门前清晰传开,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上:
“庞青云,澹台灵官……”
她缓缓转身,漆黑长剑随动作抬起,剑尖直指山门正中。
那双空无一物的丹凤眼,在这一刻竟泛起一丝极淡、极诡异的暗红流光。
“前来论道!”
话音落,夜幕彻底降临。
莲花山没于苍溟,唯黄庭观灯火初上,熠熠若星陨峰顶。
山门外,澹台灵官按剑而立,其影如墨,判分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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