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3章 论情
<岁在乙巳,行将告祚。感怀同侪之劬劳,荷承诸君之眷佑。
谨祝新岁:顺遂无愆,祉禄并臻,俾尔戬谷,长膺天休。>
且说澹台灵官一言既出,满堂寂然。
那话儿直楞楞地从她口中吐出来,砸在青砖地上,竟能听见回响似的。
杨炯正对着薛祖画像出神,冷不防听得这句,整个人如遭雷击,还未及反应,忽见堂外一阵狂风裹着雨星子卷将进来,正扑在他面上。
堂内十三炉香烟受了这风,竟齐齐一荡,那氤氲紫气仿佛有了灵性,化作三条烟龙,直往杨炯口鼻中钻去。
“咳咳——咳咳咳——!”
杨炯被呛了个正着,顿时弯下腰去,咳得面红耳赤,眼泪鼻涕一齐涌出,好不狼狈。
他忙以袖掩面,用力挥散眼前烟雾,待喘过气来,这才抬手指着澹台灵官,声音都变了调:“你……你神经病呀!”
澹台灵官闻言,那双空洞的丹凤眼微微一转,看向杨炯,脸上依旧无波无澜,只平静问道:“神经病是什么病?”
杨炯气息一滞,这才想起眼前这女子乃是修绝情道的,七情六欲皆无,说她是“行尸走肉”也不为过。
与她置气,倒像是拳头打在棉花上,徒劳无功。他张了张嘴,竟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分说。
正此时,李澈早已按捺不住。
她那张俏脸涨得通红,一步踏前,竟将杨炯整个人拉到身后护着,那模样活像只护雏的母雀,杏眼圆睁,柳眉倒竖,指着澹台灵官喝道:“你胡说什么?!”
澹台灵官缓缓转头看向李澈,语气依旧平直:“我要跟他试爱。”
“你有病吧!”李澈声音又高了三分。
“我没有病。”澹台灵官认真答道,竟还补充一句,“我师傅说过,我身子骨很好,从小到大没生过病。”
李澈气得跺脚:“那你找他干什么?!”
“他身上桃花气浓。”澹台灵官如实道,“我虽不会望气,可我有耳朵。方才在山门外,青云真人说他桃花气重,我便听见了。既然要试爱,自然要找桃花气最盛之人,这是常理。”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倒让李澈一时噎住。
她咬了咬唇,又急又气:“你……你休想!你敢靠近他,我……我打死你!”
李澈说这话时,一只手已按在含章剑柄上,杏黄道袍无风自动,周身隐隐有雷光流转,显是动了真怒。
澹台灵官却恍若未见,只淡淡道:“你打不过我。”
“你——!”李澈气结,却知她说的是实话。
方才在山门外那一战,自己虽是胜了,却是借了天时地利,若真生死相搏,胜负犹未可知。
杨炯在身后看得分明,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无奈。
他轻轻拍了拍李澈肩头,示意她稍安勿躁,自己则上前半步,对着澹台灵官正色道:
“澹台姑娘,你方才说要‘重新做人’,可是当真?”
“当真。”澹台灵官点头。
“那你可知,何为‘人’?”杨炯问道。
澹台灵官沉默片刻,似在思索,许久才道:“有七情,有六欲,便是人。”
杨炯颔首:“这话倒也不错。可你既知七情六欲,可知这七情六欲从何而来?”
澹台灵官摇头。
杨炯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解释道:“七情者,喜、怒、哀、惧、爱、恶、欲;六欲者,眼、耳、鼻、舌、身、意。
这七情生发于六欲,六欲又来自五感。
你要重新做人,便该从最初的接触世间万事万物开始,看花是花,听雨是雨,尝食知味,触物感温。
待六欲渐开,七情自生。
哪有你这般,上来便要试什么‘爱’的?
这岂不是本末倒置,缘木求鱼?”
他这番话深入浅出,连一旁的李澈都听得连连点头,心道这人平日虽不正经,说起道理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谁知澹台灵官听了,却仍是那副空空洞洞的模样,只平静道:“我师傅说过,情是感之首。七情之中,以‘爱’最为澎湃,最能毁心。若要寻“人”的答案,便该从最浓烈处入手。
我觉得这话有理,所以要试,便试爱。”
杨炯闻言,险些背过气去。
他强压着心头火气,苦笑道:“你师傅这话……倒也不算全错。可你既无七情六欲,又怎知‘爱’是何物?你连喜欢吃什么、讨厌什么都不知道,便要试爱情,这岂不是笑话?”
澹台灵官却道:“正因不知,才要试。试了便知。”
“可你怎么试?”杨炯扶额,“爱是两情相悦,是心有灵犀,是日积月累的相处相知。你对我一无所知,我对你也无半分情意,这如何试得?”
“我可以学。”澹台灵官认真道,“我学剑很快,学道也快。学爱,应当也不难。”
李澈在旁听得实在忍不住,插嘴道:“你这是学爱吗?你这是要强抢民男!”
澹台灵官转头看她,眼中依旧空洞:“我并未用强。我只是问他,可否一试。”
“他当然不试!”李澈跺脚。
“为何?”澹台灵官不解,“我师傅说过,世间男子,多是好色之徒。我虽无情,可这副皮囊尚可,他为何不愿?”
杨炯听得脸都绿了,连连摆手:“打住打住!澹台姑娘,你这都是什么歪理?是,我承认,我杨炯是有些……风流,可风流不是下流,好色也要讲个你情我愿。你这般……这般……”
他“这般”了半天,竟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最后只得长叹一声:“总之,此事绝无可能!”
澹台灵官静静看了他许久,忽然道:“你在怕。”
“我怕什么?”杨炯一怔。
“怕试了之后,会动情。”澹台灵官一字一句道,“我师傅说过,情爱最是磨人。你桃花气重,想必是惯在情场厮混的,自然知道其中厉害。你怕与我试了,便会陷进去,届时抽身不得,反误了修行。”
杨炯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苦笑道:“你这都是哪跟哪……我跟你说了这么多,你怎的半点听不进去?”
“我听进去了。”澹台灵官认真道,“只是我不信。”
“不信什么?”
“不信你说的‘要从六欲开始’。”澹台灵官道,“我师傅说过,大道至简。既然情是感之首,便该直指本源。绕那些弯路,不过是庸人自扰。”
杨炯气得直挠头,在堂内来回踱步。
他忽然停住,转身对着澹台灵官,换了个说法:“好,那我问你,你可知‘喜欢’是何感觉?”
澹台灵官摇头。
“那你可知‘讨厌’是何感觉?”
依旧摇头。
“你看,”杨炯摊手,“你连最基本的喜恶都分不清,又怎知什么是‘爱’?这样,咱们换个法子。
你先在观里住下,看看这莲花山的一草一木,听听风,看看云,尝尝观里的斋饭。待你有了喜欢的东西,讨厌的东西,咱们再谈其他,可好?”
谁知澹台灵官听了,却仍是摇头:“不好。”
“为何不好?”杨炯耐着性子问。
“太慢。”澹台灵官道,“我师傅说过,人生苦短,修道更是争朝夕。你这法子,三年五载也未必见效。我要寻答案,便要寻最快的路。”
杨炯终于忍无可忍,提高声音道:“那你要怎样?!”
澹台灵官看着他,平静道:“我要与你试爱。这是最快的路。”
“你——!”杨炯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澹台灵官,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自问也算能言善辩,可面对这么个油盐不进的主儿,竟真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李澈在旁看得又气又急,忽然灵机一动,插嘴道:“你说要试爱,那我问你,你可知道什么是‘吃醋’?”
澹台灵官转头看她,眼中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困惑:“醋是调味之物,我吃过,酸。”
“我不是说这个醋!”李澈跺脚,“我是说情爱里的‘吃醋’!就是……就是看见自己喜欢的人跟别人亲近,心里酸溜溜的,不舒服!”
澹台灵官认真想了想,摇头:“不曾有过。”
“那你现在有了!”李澈一把拉住杨炯胳膊,整个人几乎挂在他身上,仰头对澹台灵官道,“你看,我跟他这般亲近,你可有半点不舒服?”
澹台灵官看了看紧紧依偎的二人,又看了看李澈挑衅的眼神,许久,缓缓摇头:“没有。”
“那你就不爱他!”李澈得意道,“既然不爱,试什么爱?”
澹台灵官却道:“正因不爱,才要试。试了,或许便爱了。”
李澈闻言,险些晕过去。她算是明白了,跟这人讲道理,根本就是对牛弹琴。
杨炯在旁长叹一声,终于彻底放弃。
他揉了揉发痛的额角,对澹台灵官拱手道:“澹台姑娘,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教不了你。你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罢,转身便要往外走。
谁知澹台灵官忽然踏前一步,拦住他去路。她那双空洞的丹凤眼看着杨炯,一字一句道:“你是我寻到的,桃花气最盛之人。我不找别人。”
杨炯气得笑了:“好好好,我是桃花气盛,可这世上桃花气盛的又不止我一人!你下山去,扬州城里有的是风流才子、纨绔子弟,你随便找一个,爱怎么试怎么试。”
“不好。”澹台灵官摇头,“他们不是你。”
“我跟他们有何不同?!”
“你是青云真人认可之人。”澹台灵官认真道,“我师傅说过,青云真人虽迂腐,可看人的眼光不差。他能容你在观中,你定有特别之处。我要试,便试最好的。”
杨炯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忽然仰天大笑,笑着笑着,竟有几分凄凉。
他转头对青云真人道:“真人,您倒是说句话呀!”
青云真人自始至终坐在交椅上,含笑看着这一幕,此刻见杨炯问来,这才抚须笑道:“这是你们年轻人的事,老道不便插手。”
“这还叫年轻人的事?!”杨炯几乎要哭出来,“这分明是要逼死我!”
青云真人却笑道:“小子,你平日不是自诩风流,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么?怎的今日反倒怕了?”
杨炯苦笑道:“那能一样吗?那些姑娘们,好歹是知情知趣的。这位……这位根本就是个榆木疙瘩,不,是铁疙瘩!
我跟她说情,她跟我论道;我跟她论道,她跟我讲理;我跟她讲理,她又绕回情上。这……这根本就是鸡同鸭讲!”
澹台灵官在旁听了,忽然道:“我不是鸭。”
杨炯一呆:“什么?”
“你说鸡同鸭讲,”澹台灵官认真道,“我是人,不是鸭。”
“我——!”杨炯彻底无语,只觉一股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险些憋出内伤。
李澈在旁看得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她见杨炯这般模样,心知再说下去也是无用,便一把拉住他手腕,对澹台灵官扬起下巴,恶狠狠道:
“我告诉你,从今往后,你给我离他远点!若让我瞧见你靠近他三尺之内,我……我定不饶你!”
说罢,她也不等澹台灵官回应,拉着杨炯便往外走。
杨炯被她拉着,踉踉跄跄出了祖师堂。
堂外夜雨正酣,雨水打在青瓦上,噼啪作响。二人也顾不得打伞,就这么冲进雨幕中。
走了十余步,李澈忽然停住,转身对着杨炯,一双清澈眸子在雨夜里亮得惊人:
“你不许理她!”
“当然不理!”杨炯忙道。
“你保证!”
“我保证!”
“你发誓!”
“我发誓!”
李澈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伸出小手:“发誓用左手呀!右手是惯用手,不算数!你是不是贼心不死,还想着敷衍我?”
杨炯一怔,忙举起左手,苦笑道:“好好好,我用左手发誓,今生今世,绝不主动招惹澹台灵官,否则……否则就让我天打雷劈!”
“这还差不多。”李澈这才满意,可随即又想起什么,嘟嘴道,“不过光发誓不够。从明儿起,你每日早起,跟我去三清殿前诵《太上老君常清净经》,非把你身上这桃花气都除干净不可!”
杨炯闻言,脸都白了:“没必要这样吧?那经一念就是一个时辰,我……”
“很有必要!”李澈打断他,眼睛瞪得圆圆的,“你这桃花气招蜂引蝶,今日来个澹台灵官,明日还不知来什么人!我非要给你除了这病根不可!”
杨炯哀叹一声:“啊——!你这是要我做太监呀!”
“哈~~!”李澈忽指着杨炯,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你心怀不轨!还想着那些风花雪月的事!你别跑!我打死你!”
说着,她竟真举起小拳头追打过去。
杨炯忙抱头鼠窜,一边跑一边喊:“冤枉呀!我哪有!”
“冤枉个屁!”李澈追在后面,雨声中传来她清脆的笑骂声,“你这人,嘴上说不,心里不定怎么想呢!站住!再不站住,明日我就跟师父学《玉枢宝经咒》,劈死你!”
二人就这么追打嬉闹,渐渐没入雨中。
祖师堂内,青云真人依旧坐在交椅上,含笑望着门外雨幕。许久,他轻叹一声,转头看向仍立在堂中的澹台灵官。
那黑衣女子静静站着,手中握着辟闾剑,目光空洞地望着门外,望着杨炯和李澈消失的方向。
雨水从她发梢滴落,在青砖上晕开一小滩水渍。
“痴儿。”青云真人轻声道,“现在,你可懂了?”
澹台灵官缓缓转头,那双空洞的丹凤眼里,映着堂内摇曳的烛火。她嘴唇微动,许久,才吐出三个字:
“不……懂。”
青云真人却笑了:“不懂才好。若懂了,便就不是情了。”
堂外,夜雨潇潇,仿佛要将这莲花山洗净一般。
堂内,那十三炉香烟,依旧袅袅升腾,在堂内氤氲不散,将十三幅祖师画像衬得如隔云雾,似真似幻。
只是那烟气,仿佛比方才更浓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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